信息来源： 中国人民大学学报 发布日期：2025年09月24日

《中国人民大学学报》2025年第5期“经师·人师”专栏以此文向大先生萨师煊致敬。

萨师煊是我国计算机事业的奠基人之一、数据库事业的开拓者和先驱者、数据库学术活动的组织者，为中国数据库教学、科研和学术活动作出了巨大贡献。他在学生、同事和同行中享有极高声望，深受大家的尊敬和爱戴。

1922年12月27日，萨师煊出生于福州闽侯萨氏家族。这个家族在近代涌现出多位杰出的军事将领和科技精英，例如爱国海军将领萨镇冰、中山舰长萨师俊、物理学家萨本栋、化学家萨本铁、微电子学家萨支唐、数学家萨支汉等等。但萨师煊为人低调，从不提及这一显赫家族，一生为人民教育事业默默奉献。

一、独树一帜的人文社科数学改革先锋

1945年萨师煊毕业于厦门大学数理系，同年到广州中山大学数学系任教。1949年在全国解放前夕，他追求革命，跋涉千里北上来到解放区，进入华北大学，次年随校并入中国人民大学，任数学教研室教员、教研室主任。

萨师煊认为数学不仅是理工科的重要基础课，也应该是人文社科课程的重要基础课。他说数学是关于数量关系的科学，数量关系既存在于自然现象中，也存在于社会现象中，它是对宇宙中一切事物的数量关系的抽象。在高等学校里，不仅理工科需要数学，而且文科也需要数学。不过理工科与文科所需要的数学应该有不同的内容和要求。而当时由于我国没有适合于文科的数学教学体系和教材，高等学校的文科数学课都选用理工科数学教材的简化版。于是在萨师煊的领导下，中国人民大学的数学教研室开始对文科数学课程进行教学改革。他首先确定了文科数学基础课程的内容，然后带领教研室的老师们编写文科数学基础教材。从油印讲义到中国人民大学内部使用的铅印教材，都和当时其他文科高校使用的教材不同，独树一帜。

以此为基础，萨师煊进一步创建了新的文科数学课程体系，将经济和管理中极为有用的概率论与数理统计、运筹学等数学分支引入课程内容。受教育部的委托，萨师煊和教员赵树嫄负责制订文科数学基础教材的编写大纲。赵树嫄老师根据该编写大纲主编了《经济应用数学基础》系列教材（微积分、线性代数、概率论与数理统计、线性规划、运筹学）。该系列教材一经出版，立即受到广大读者的欢迎，历时30多年仍被很多高校采用。这是我国文科数学基础教学改革的里程碑。这个课程体系至今仍为全国大多数经济和管理类专业所遵循。萨师煊还是国内最早从事“投入产出法”在我国经济领域应用研究的学者之一。他编写了“投入产出法”教材，在我国率先开展了“投入产出法”的教学和研究工作，推动了“投入产出法”的推广与应用。

二、破局拓荒的中国数据库人才培养体系构建者

20世纪70年代末，我国高等教育在历经风雨洗礼后，迎来了复兴发展的关键历史时期。彼时，计算机科学技术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在全球蓬勃发展。在这一时代背景下，萨师煊未雨绸缪，于1974年争取机会参与到中国人民银行总行引进法国计算机的工作中。他在银行和国家计划委员会工作上机的同时，坚持探索数据处理人才培养的框架，以敏锐的学术洞察力精准地捕捉到信息技术在管理与经济发展中蕴含着巨大潜力与广阔前景，引入“信息”这一具有前瞻性的概念，以此为基石，和江昭、陈余年、魏晴宇等具有献身精神又了解当代科学技术前沿的老一辈专家学者一起于1978年中国人民大学复校时创建了经济信息管理系。这是中国人民大学历史上的第一个理工系，旨在培养能熟练运用计算机和数学等工具解决经济信息管理问题的复合型人才，同时也开创了我国高校以“信息”命名学系和专业的先河。这一开创性举措打破了传统的学科布局，为信息技术学科与经济管理学科的深度融合开辟了一个全新的教育领域。经济信息管理系在创建当年就招收了第一批计算机应用技术硕士研究生，萨师煊是首任系主任。

与此同时，萨师煊凭借深厚的学术功底与高瞻远瞩的战略眼光破局拓荒，率先开展数据库技术的教学与研究工作。1978年他开设了国内首个“数据库系统概论”课程，吸引了许多高校、研究所的教师和科技人员纷纷来到中国人民大学聆听、学习。来自福州、成都、杭州、上海等地的众多单位邀请萨师煊去讲学，他的足迹遍及大江南北，不辞辛苦为数据库人才的培养播种、打基础。

1982年，教育部在中国人民大学召开“数据库系统”课程教学大纲研讨会，萨师煊负责起草了国内第一个本科“数据库系统”课程的教学大纲。1983年教育部发布了该教学大纲，并将“数据库系统”课程列为计算机专业基础课程。该大纲对国内刚刚起步的数据库教学发挥了重要的指导作用。

萨师煊深刻认识到教材建设对于高校人才培养和学科发展的关键支撑作用。他与其学生王珊携手合作，根据“数据库系统”课程教学大纲编著了国内第一部系统阐明数据库原理、技术和方法的本科教材《数据库系统概论》。在教材中，他们对数据库领域的概念、技术与理论作了系统梳理，阐述数据库的基本概念与数据模型、数据库设计的原则与方法、数据库管理系统的基本实现技术，并介绍了在实际的数据库管理系统（IMAGE）上如何建立和使用一个数据库应用系统的案例。经过反复斟酌与精心打磨，这部教材于1983年正式出版后得到了国内高校师生的广泛好评，在短时间内多次被印刷，为我国高校数据库课程提供了权威的教学蓝本。这部教材不仅帮助高校学子拓宽了视野、深入了解了国外数据库技术的发展动态，而且激发了无数学生对数据库的研究兴趣，并引领他们积极投身于数据库的研究与应用领域，为我国数据库技术的自主创新和人才培养奠定了坚实基础。40余年来，萨师煊与王珊紧跟数据库技术的发展，对教材不断地进行修编。截至2023年，他们合著的这部分教材已出版至第六版。《数据库系统概论》因其内容的科学性、系统性、实用性与前瞻性，被全国600余所院校采用，成为国内数据库领域的经典权威教材，极大地推动了国内高校数据库课程教学水平的提升，为我国数据库教育事业发展作出了开创性贡献。

《数据库系统概论》屡获殊荣，包括1988年教材第一版获国家级优秀教材奖、2002年教材第三版获全国普通高等学校优秀教材一等奖、2021年教材第五版在首届全国教材建设奖评选中获全国优秀教材奖二等奖。

在纸质教材的基础上，萨师煊和王珊组织中国人民大学数据库团队精心打造了数据库教学体系，包括主教材《数据库系统概论》与配套教辅用书《数据库系统概论习题解析和实验指导》、精品课程网站（提供电子教案PPT、教学大纲、教学进度安排、配套实验和大作业案例、前沿技术和学术活动介绍等）、数据库教学实践平台等，从而构建了立体化的教学内容和理论联系实践的数据库人才培养体系。

今天，人们只要一提起中国人民大学，就会说该校的数据库学科在国内是最好的，还有一位萨师煊是中国数据库的鼻祖。

三、由“用”入“研”、为“用”制“器”的数据库学科奠基人

在培养数据库人才、将数据库应用于国家信息系统建设的同时，萨师煊由“用”入“研”，把关注国际先进技术、深入开展科学研究放在十分重要的位置。1979年，他将自己的讲稿汇集成《数据库系统简介》等文章，并在《电子计算机参考资料》上发表，这是我国最早的数据库学术论文，对我国数据库的研究和普及起到了启蒙作用。随后，他和其指导的研究生又一起发表了许多学术论文，内容涉及数据库理论、数据模型、数据库设计、数据库管理系统实现等各个方面。

此后，萨师煊联合研究生和中国人民大学数据库团队承担了国家科技攻关和国家自然科学基金项目。例如，他领衔主持国家“七五”科技攻关项目“国家经济信息系统分布式查询系统”，与国家信息中心等合作成功构建了一个基于 IBM 大型机的异地分布式数据库查询系统，以满足国家经济信息管理对宏观经济数据快速查询与分析的需求。该项目于 1991 年荣获国家计划委员会“杰出贡献奖”，为我国大型计算机工程和数据库基础软件研发提供了宝贵的实践经验与成功范例，也给中国人民大学数据库团队树立了样板、设定了目标——为“用”制“器”！

自此以后，中国人民大学数据库团队努力承担国家重大项目，包括“八五”“九五”攻关项目、“863计划”项目、国家自然科学基金重点重大项目、国家“核高基”重大专项项目、国家重点研发计划项目等，有目标、有组织地攻关数据库核心技术，开发了一系列具有自主知识产权的数据库软件系统，如并行数据库系统、面向对象数据库系统、并行数据仓库系统、XML数据库系统、多模数据库管理系统等等。为自主研发国产数据库管理系统，团队于1999年创办人大金仓信息技术股份有限公司，为实现科技成果转化积累了宝贵的技术经验。2008年，数据工程与知识工程教育部重点实验室（中国人民大学）经教育部专家组验收获一致通过，正式挂牌运行。它开创了中国人民大学发展史上的又一个“第一”，也在新中国科学技术发展史上写下了具有特殊重要意义的一笔。在此之前，省部级及以上的重点实验室都是自然科学类的，中国人民大学数据工程与知识工程教育部重点实验室的建立，标志着以文理结合为特点的重点实验室实现了零的突破。

2022年在萨师煊诞辰100周年纪念大会上，时任中国计算机学会理事长的梅宏院士深情地赞扬道：“萨师煊的教学和科研经历富有传奇色彩，萨师煊从数学出身，到一个文科大学担任数学教师，然后进入经济信息管理领域，进而进入计算机学科的数据库领域。在计算机学科看来，经济信息管理只是一个应用领域，而数据库则是支撑各类信息管理的核心技术系统，由‘用’入‘研’固然有萨师煊深厚数学功底支撑的因素，但更重要的是：一位纯粹的学者、杰出的科学家不断开拓创新、探究未知、攻坚克难的精神，不满足于用，追求为‘用’制‘器’的思维，敢于无中生有、在困难环境求变创业的情怀。一个文科大学创建一个技术学科专业，并成为具有重要影响力和引领力的科研重镇，这绝对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中国人民大学的数据库学科能有今天在国内的领袖地位，萨师煊功不可没。”

四、无私奉献的中国数据库学术活动倡导者和组织者

萨师煊是我国数据库学术活动的核心倡导者与杰出组织者，在学术交流领域发挥了极为重要的桥梁与纽带作用，为国内外数据库学术交流搭建了广阔的平台。

他曾任中国计算机学会常务理事、软件专业委员会常务委员和数据库学组组长，是一位勇于奉献和有领导力的学术活动负责人。他积极组织全国数据库学术会议，在当时的科研和经济环境下，组织这样的全国性会议所面临的困难极大。例如，老师和学生都要把研究论文油印、装订后，肩背手提、长途跋涉，靠个人带到会场分发交流。无论是大会报告还是小组交流，老师们都以萨师煊为榜样，积极参加并认真指导。因此，自1982年起全国数据库学术会议越办越大，越办越好，几乎每年都要召开，成为我国数据库工作者热切期盼的交流学术和检阅工作成果的重要平台。通过这一平台，不同地区、单位的学者们得以相互了解、学习、合作，形成了数据库界“团结、执着、和谐、潇洒”的优良学术文化，促成了中国计算机学会数据库专业委员会的诞生，有力地保证了我国数据库技术的持续发展。

1984年，在天津召开的第三届全国数据库学术会议上，萨师煊提出了一项具有深远影响的倡议——评选优秀研究生论文。这一举措旨在激励青年学子积极投身数据库研究，在为学科发展注入新鲜血液与创新活力的同时，促进青年学者更快地成长。为了确保评选的公正性与权威性，萨师煊亲自参与制定评选标准与流程，更是慷慨解囊出资奖励了6位获奖研究生每人50元（注：当时一般教师的月工资也就50元左右）。这一举措成为我国数据库界的一段佳话，为数据库前辈鼓励、提拔后学打造了样板，激励了一代又一代的青年学子勇攀学术高峰。目前，该奖项已经更名为“萨师煊优秀研究生论文奖”，每年的全国数据库学术会议都会为研究生论文评奖，其中的许多获奖者已成为国内外知名的数据库专家，为我国数据库学科的人才培养与传承发展奠定了坚实基础。萨师煊以其人格魅力和渊博学识团结了全国数据库工作者，成为我国数据库界有口皆碑的学术活动倡导者和领导人。

在国际学术交流舞台上，萨师煊亦是一位有国际视野的学者。20世纪70年代末，我国的国际学术交流渠道十分有限，萨师煊以超前的战略眼光，积极主动地通过“请进来，走出去”等多种形式开展国际学术交流活动，多次邀请国际知名数据库专家如 S. B. Yao、P. P. S. Chen、Y. W. Su 等来华讲学。这些专家带来了国际数据库研究的最新成果、前沿技术与先进理念，为我国数据库学界打开了一扇了解世界的窗户，让国内学者能够及时掌握国际学术动态、拓宽学术视野、激发创新思维。

自1983年起，萨师煊多次率领中国学者代表团参加International Conference on Very Large Databases（超大规模数据库国际会议，以下简称VLDB），International Conference on Data Engineering（数据工程国际会议）等国际著名数据库学术会议。在国际会议上，他一面认真了解国际数据库的前沿技术和发展趋势，一面积极宣传国内数据库教学和科研的成果，并结识了一批国际著名的数据库学者，特别是华人学者。萨师煊与他们深入交流，阐述到中国举办VLDB国际会议的意义和优势。每次跟随中国代表团参加会议，萨师煊都精心准备中国申办VLDB的申请报告并提交给VLDB 理事会，以严谨的学术态度与扎实的研究成果向世界展示我国数据库研究的实力与风采。

1984年，萨师煊担任第十届国际VLDB会议程序委员会委员，这是中国大陆学者第一次担任此职务。这不仅是对萨师煊个人学术成就的高度认可，更是我国数据库研究在国际舞台上开始崭露头角的重要标志。1986年，萨师煊成功地组织了“VLDB第十二届会议”的中国前期会议（pre-VLDB），并担任程序委员会主席，同时担任本届VLDB国际会议远东地区主席。

此外，萨师煊还担任了1988年人工智能在信息系统和数据库中应用国际学术研讨会副主席、1989年泛太平洋计算机国际会议程序委员会委员等。

萨师煊在国际学术舞台活跃的同时，也一直有一个心愿，那就是在中国举办顶级数据库国际学术会议，以此让世界了解中国。萨师煊从1983年开始努力与VLDB Endowment 沟通，经过数年的争取，终于获得了1990年VLDB在中国大陆的承办权。这是中国数据库界的一大喜事！此次会议未能在北京如愿召开，这在萨师煊心里成了久久不能抹去的遗憾。1991年，萨师煊患帕金森病，并因为一过性失忆住院。在病床上，他什么都忘记了，却惟独惦记着VLDB大会。他对我们说：“你们看看VLDB大会的横幅是否挂好了？”颤抖微弱的声音让病床前的我们潸然泪下、无比感动。

五、德艺双馨的教育工作者楷模

萨师煊学术水平高、为人谦和、富有人格魅力，得到了国内外数据库学者的尊重。他对我国数据库技术的发展、应用和学术交流起了很大的推动作用，对我国数据库技术跟踪国际前沿、缩短与国际的差距作出了杰出贡献。萨师煊在学术领域成就斐然的同时，更以其高尚的师德和谦逊的品德成为广大师生心目中的光辉楷模，其言传身教如春风化雨，激励无数后学在学术道路上奋勇前行。

在教学中，萨师煊始终秉持严谨治学的态度。在课堂上，他以渊博的学识旁征博引，将抽象的知识讲解得生动有趣、深入浅出，例如将网状数据库中的“SET”翻译为“系”，表示记录之间的“联系”。对此，他作了进一步解释：SET通常被认为是一个解释含义最多的单词。在《牛津英语词典》中，SET作为动词约有430个不同的含义，作为名词、形容词也有众多含义。在他的讲解下，学生们豁然开朗，认识到对科学名词的翻译和解释必须严谨，更是由衷地钦佩萨师煊。

萨师煊对学生要求严格而不失关爱。他注重培养学生的创新思维与实践能力，认为学术研究不应墨守成规，而应勇于探索未知、突破传统。他善于运用启发式教学方法，通过设置一个个富有启发性的问题，引导学生主动思考、积极探索，培养学生独立解决问题的能力。

萨师煊为人“善”字当头，善解人意，善待他人，善心平和！他善于发现学生的闪光点与潜力，总是鼓励学生勇敢地表达自己的观点与想法。即使学生的观点尚不成熟，他也会给予耐心的指导与鼓励，从未向学生和同事发脾气、摆架子。面对学生在学习过程中遇到的疑惑与困难，他总是放下手中的繁忙事务，以极大的耐心答疑解惑，悉心指导他们的学习与研究。他会站在机房门口默默地守候学生，会主动帮助保研的大四学生联系目标大学。他的教育思想、育人方式和高尚品格，影响了一代又一代的教育工作者。他为我国培养了优秀的专业人才，而其所培养的学生也在各自的岗位上继续传承和发扬着他的精神和理念。

萨师煊在中国数据库学科领域取得了开创性的巨大成就，为中国人民大学信息学院的发展立下了汗马功劳，即便如此，他也始终谦虚待人，从不居功自傲。他曾说：“如果把人们认为你有多大‘价值’作为分子，你自认为你有多大‘价值’作为分母，这个分数应该是大于1的分数。同样地，把你对于社会的实际贡献作为分子，社会要求你的贡献作为分母，这也应该是大于1的分数，而且越大越好。”这句话一直影响着他的弟子们，也是他一生的写照，更是成为我们后辈做人做事的座右铭。

萨师煊的一生，是为我国数据库学科的发展和教育事业无私奉献的一生。他的开拓精神、创新意识、严谨治学态度以及高尚师德，都永远铭刻在我国信息科学发展的历史中。